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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永年:社会资本下乡与乡村振兴

郑永年 大湾区评论 2024-05-21

编者按 ·  2024.02.19


2024年中央1号文件发布,名为《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学习运用“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工程经验有力有效推进乡村全面振兴的意见》。就全国而言,乡村振兴作为一项伟大的事业,还仅仅是一个开端,需要我们作进一步深度的思考、进一步的深度改革,才能实现可持续的乡村发展。


2024年2月18日,广东省“全省高质量发展大会”在广州召开,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教授、前海国际事务研究院院长郑永年受邀出席,并在“科技赋能产业支撑全力推动‘百千万工程’取得新成效”分论坛上发言,提出乡村振兴的三种思路和六个方面的政策考量本文根据郑永年教授在论坛上的发言整理和扩充而成,演讲原题为“百千万工程与中国式现代化”。



2024年中央1号文件发布,名为《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学习运用“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工程经验有力有效推进乡村全面振兴的意见》。作为乡村振兴的核心内容,“千万工程”先在浙江持续推行20余年,积累了非常丰富和宝贵的经验。近年来,浙江经验不断扩散到全国各地。2023年,广东提出了符合自己情况的“百千万工程”。2024年中央1号文件无疑再次给千万工程注入新动能。


从各地的经验来看,乡村振兴围绕着农村的土地、粮食生产、人居环境、乡村治理等维度展开。以广东为例,在过去推行的一年多时间里,各方面都取得了很大的进展。不过,就全国而言,乡村振兴作为一项伟大的事业,还仅仅是一个开端,需要我们作进一步深度的思考、进一步的深度改革,才能实现可持续的乡村发展。


乡村振兴的三种思路


就乡村振兴而言,我们可以梳理出三种不同的思路。



1. 避免乡村成为中国式现代化的“短板”


这种思路的重点还是城市化,认为城市化会解决乡村问题。很多地方都认为,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乡村最终会消失。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国家对乡村投入并不多。即使是投入,也是“救火式”的,即维护乡村的稳定。“以工补农”是典型的思路。过去农村为工业化作出了很大的牺牲,现在工业化要反哺农村。在早期,各地以这种思路为主。不能让乡村拖中国现代化的后腿,这是很多人的共识。这种思路依然在很多地方流行。



2. 乡村振兴可以解决城市化

过程所出现的诸多问题


在这种思路下,乡村不会因为城市化而消失。即使中国的城市化达到了发达国家的水平,也会有很大一部分人口生活在农村。农村永远是农村,中国的农村不会消失,只是面貌和性质会发生变化。再者,乡村的存在和发展本身就是价值,例如帮助缓解就业问题。过度城市化已经导致城市病。最显著的一点便是,城市并没有消化进城农民工。更为重要的是,城市越大,生育率越低。我们国家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之一就是生育率低下,人口增长断崖式下降。这个是和过度城市化、过度大城市化有关系的。欧洲和其他地区也有这种情况。亚洲式的大城市化所造成的恶果最为严峻,我把它称为“绝子绝孙”的城市化——日本三分之一的人口集中在大东京周边,韩国差不多一半的人集中在首尔。除了城市化水平还没那么高的越南生育率还可以,东亚儒家文化圈所有的城市都是低生育率。我们的城市化无疑出了大问题。中国已经步入了亚洲大城市化的通病,即高GDP、低生育率。而建设宜居、宜育乡村可以成为一个有效的解决办法。


东京湾区示意图

(图源:HKTDC Research)



3. 城乡一体化的发展


要实现共同富裕,城乡一体化不可避免。城乡都有自身的优势和短板,融合发展便可以发挥各自的长板,补各自的短板。近年来,这种思路逐渐占据主流地位。


就实践而言,这三种思路并非互相排斥,而是互补的。


2023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强调,推进中国式现代化是最大的政治,实现高质量发展是硬道理。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乡村振兴是一个回避不了的问题,没有乡村的现代化就不会有国家的现代化。


中国式现代化的实现需要一种融合这三种思路的更为宏观的思路。这里围绕着社会资本下乡和乡村振兴。


之所以强调社会资本下乡,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第一,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已经从资本短缺经济体转型提升成为资本过剩经济体。我们已经积累巨量的资本存量,尤其是民营资本。随着经济增长的放缓,社会资本在到处寻找投资空间。现在的情况是,大量的中国资本在流向国外。其中一部分是合理的,主要是中国公司的国际化,发展中国本身的跨国公司。但也有很大量的资本是因为国内缺少投资空间,而把钱从中国的银行转到国外的银行,并没有能够转化成为资本。对我国来说,这既是财富的流失,也是资本的浪费。我们需要为社会资本寻找投资和发展空间。第二,乡村振兴需要大量的社会资本。乡村的生产要素总体上看是单向流出的。农民有了钱,就到城市买房;有了钱,就送小孩到城市读书。乡村振兴的大量投入来自政府。这些年,各级政府的确很努力,但如果只有政府的投入,就会力不从心,很难实现可持续发展。更为重要的是,政府的投入不仅有限,而且领域也不多,主要是农村的基础设施建设。只有社会资本的投入才可以实现可持续的乡村振兴。要吸引社会资本进入乡村振兴,那么就需要考量一系列的政策。这里提出六个方面的政策考量。


六个方面的政策考量



1. 第三次土地制度改革


乡村振兴的核心是新一轮的土地制度改革。中国之前的两次土地制度改革非常成功,造就了今天的中国。第一次农村包围城市,是因为土地制度改革才会成功;邓小平时期的第二次农村包围城市也是土地制度改革,即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今天要实现乡村振兴,同样要有深刻的土地制度改革。例如,要吸引城市中上层人士到乡村,那么至少宅基地需要自由交易。中国城市的房地产已经到了瓶颈,实现高质量的房地产的希望在于乡村。现在越来越多的城市取消限购,但市场并没有正面的反应。作为投入的城市房地产已经过去,城市中上层需要自身的高质量住房。从各国经验看,这只能发生在乡村,而非城市。又如,土地集中经营或者集约化经营就需要社会资本来组织。大量小农的存在很难实现集约化经营,而现在的土地制度恰恰保护了小农体系。在现实层面看,因为过去数十年的城市化,传统意义上的小农已经大量消失,但保护小农的制度体系依然存在。农村土地制度改革也并非新问题,很多政策例如“三权分置”也已经试行了很多年了,但并没有真正推行。经验地看,耕地红线需要保障,但除此之外,农村的土地改革大有作为。这里的核心一是必须让出一部分土地来进行自由交易,二是土地确权,确权不仅能够保护农民的权力,也可以吸引社会资本下乡。过去的产权不明确或者过于复杂的产权(例如“小产权”)都难以撬动社会资本。


小产权房一度成为房地产业“隐秘的角落”(图源:网络)


要鼓励和保障社会资本进入土地领域。我们以前老是担心土地过度集中,现在通过技术手段进行管理和监控是不成问题的。以前富人比较少,现在富人多了,分散的社会资本进入农村,实际上不用担心土地会过分集中。



2. 取消户口制度,

实现城乡人口双向流动


只要户口制度在,大家一直会把城市和乡村对立起来谈。我们应当谈的是居住的概念:城市可以是农民居住的地方,农村也可以是城市人居住的地方。住在乡下的就一定是农村居民、城郊居民吗?住在城市的就是城市居民,不包括农民吗?这没有必然的关系。历史上,我们数千年并没有户口制度,人口在城乡之间自由流动。户口制度是建国以后特殊的历史阶段形成的,我们今天不能把这个制度永久化。这个制度对经济发展无益,而对人的尊严的伤害是很大的,因为人们总是把农村视为落后的象征。我觉得至少可以把城市人口和农村人口的概念模糊化。而这就需要我们做很多的制度改革。


现在的情况是,农民进不了城,城市居民下不了乡。即使农民进了城,他们也不能享受城市居民的权利。很多农民几乎一辈子都在为城市建设服务,但就是变成不了城市居民。同时,城市居民也下不了乡,因为基于土地制度之上的户口制度取消了城市居民的这种权利。


需要意识到,乡村振兴不仅仅是一个经济问题,更是一个文化问题。现在乡村的文化衰落就令人担心,很多歪门邪道、邪教都在农村,随便一个人弄一个庙,大家就可以去拜,这是很不好的趋势。我们几千年的农耕文明是怎么保存和延续下来的?以前士农工商无论哪个阶层,在哪里发了财、当了大官,最后还是要回归乡下的。他们回乡,带去的不仅仅是财富,更是文化,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文化载体。现在的农村人读一点书就出来了,留在农村的都是没有文化的,所以乌七八糟的东西特别多。如何实现文化下乡?很简单,人要下乡。现在的干部或富人一退休,要么在北京,要么就在省会,不回去了,这是资源浪费。现在政府把复兴传统文化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这很重要。只不过,需要强调的是,乡村振兴更需要乡村优秀传统文化的复兴。城乡人口双向流动是乡村文化复兴的有效途径,但这涉及前面所讨论的土地制度的变革。



3. 城乡统筹问题


经过这些年的乡村振兴,农村的基础设施建设大为改观。但是,漂亮的房子很多,住的人还是稀少,人们还是涌向城市居住。道理很简单,因为城市的生活方式远远优于乡村。这是必然的,因为城市的虹吸效应,大量的优质资源集中在城市。这需要城乡统筹——以省级为单位进行统筹,统筹对象为社会保障、医疗、教育、公共住房。或者说,软基建是城乡平等的基础。欧美发达国家,因为城乡的基础软基建没有大的差别,因为人们偏好住在乡下。


土地的统筹级别也有待提高。现在乡下的土地非常分散,尤其是宅基地东一块、西一块。今天的广东省也是,珠三角农业用地非常的碎片化——珠三角应当发展工业的,但是也要做农业;粤北山区本来要发展农业的,现在也要发展工业,这导致了土地都是碎片化的。浙江的统筹是做得比较好的,广东省的统筹还有空间。广东省需要多少农业用地,可以以省为单位向中央要求,在省层面来协调。长三角已经在尝试跨省的土地整合,一个省之内的土地资源更应当得到整合。


城中村和农村的关系也需要协调。我们要看到城中村的优势:城市里的烟火气都在城中村,例如真正要享受广州的美食、深圳的美食就要去城中村,饭店和高档小区没有什么烟火气的。城中村的优势在于和乡下农民的互动。因为城中村有很多资源,如果和乡下联动起来是了不得的。这种联动可以促成城中村成为消费场所,而乡下的村是生产者,如果能形成一整套供应链、产业链,广州、深圳城中村的人就可以带动乡下的富裕。我们可以做一个课题,这里面很多的复合联动系统是需要我们考虑的。



4. 推动行政体制改革,

有效释放城市功能的辐射和扩散效应


跨区域的行政体制改革势在必行,不仅是为了形成区域共同市场,更需要把城市的发展功能得到有效释放和扩散。中国的行政建制过于复杂,过多的行政单元,限制了城市功能向乡村辐射和扩散。很多城市开启帮扶模式,也有些地方如深圳实行“飞地模式”,但这些模式成本很高。说到底,城乡融合或者一体化的核心便是行政体制改革,因为造成城乡二元化的并非其他,而是行政建制。行政体制的改革也是带动城市资本下乡的有效手段。



5. 要建设一大批中小城市,

城镇化也是需要的


我们的中小城市要分散一点,分散化也是共同富裕的路径。从人口结构来说,有一个规律是很明显的:中国生育率哪里最低?北上广深最低。所以中小城市的建设非常重要,有助于改善人口生育大环境。我们要防止形成过多的超大城市,控制城市的虹吸效应。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已经太大了,尽管这些城市GDP很高,但是只生产GDP不生产小孩也是不行的。新冠疫情三年,大家已经有了深刻的教训。城市那么大,如果出现战争呢?欧洲经过了一战、二战的深刻教训,两次战争毁灭了大部分欧洲城市,他们再也不想这种事情发生了。城市越大越脆弱,城市各方面的安全还是要考虑到的。


2017年2月5日,广西南宁市,造价7亿元的中国式“山寨版”欧洲风情小镇城堡建筑群(图源:中国网)


尽管政府需要规划中小城镇的建设,但建设的主体必须是社会资本和城市居民。也就是说,中小城镇建设必须是一个自下而上的过程,是为了满足当地社会发展的需要。不能满足当地社会需要的城市很难实现可持续发展。



6. 乡村自治制度建设,

避免一个完全自上而下的秩序


吸纳各方参与的地方秩序,建设村民自治等农民的参与性治理。现在我们已经提出了“全过程人民民主”的概念,那么如何真正使得农民有获得感呢?这也是我们要考虑的,也是一个很大的农村治理工程。我们现在所处的是流动性社会,村民有权利参与,那么住在农村的城市人,有没有权利参与呢?如果实现了前面所讨论的户口制度,而变成居住制度,那么我们的乡村会是开放型的。只照顾本地人利益,而排斥外地人利益的乡村或者乡镇建设是不会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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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袁浩延

审核 | 冯箫凝 黄紫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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